【轰爆】最后一个逃犯

间隔被十九条细长的阴影截断,光阴从那里流下阶梯。你说的对,破碎和完整是一个事物的两面,他不后悔走出那栋楼,肉体破碎的同时灵魂完整。他也不能后悔从那座监狱里当一个逃犯,从原生家庭里脱出以失去母亲补完自我认识。/我爱千户!她不让我睡觉!现在大家磨刀都这么厉害了吗😭😭字词之间的连贯太妙了,读起来很舒服,好多好多亲亲😘😘


千户x:

*人设崩坏 内容错乱


*如有不适 及时退出


*全文1w+ 谨慎入内


 


 是给 @桃李酒一杯 老师的生贺(我菜得吱哇乱叫


 


*


他托我把两枚银片埋进他的坟墓里,银片上分别刻了两串数字,字迹工整。他说希望来年还能看到野雏菊,然后他不经意地笑了,半是无奈半是欢愉。


 


 


 


“2165!这就是你以后的名字。”男人把门合上,留下高悬着的灯光融化在长长的过道里。


轰焦冻觉得烦闷,他讨厌这条狭长的过道,两旁铁笼里关着许多和他相似的年轻人,他们透过铁杆缝隙看他,正如他跟在拿着电棍的男人身后打量他们。


“如果你表现好,或许可以早点摆脱这个名字。”


2165,他的新名字。


男人站定,立在一间普通的牢房前,“1753。这就是你的新室友。”狱警端着机械麻木的声音宣判轰焦冻和另一个男孩的未来,“你就住在这里。”


轰焦冻从鼻腔里挤出个嗯的音调算作应答,然后他听见哗啦啦的声响,以及锁舌弹出的清脆『嘭』声。狱警转了转钥匙,用下巴指了个没必要的方向,没再说话。


又是哗啦啦的声响,以及锁舌碰上弹簧的声音。狱警踩着昏沉沉的影子离开了这间牢房,给轰焦冻留下一个苍老的背影,还有混迹于脚步声里的咳嗽声,直到轰焦冻见证过两个新编号加入才明白那些细碎的咳嗽是什么意思。


“离我远点。”右边的阴影里传出声音,又干又涩。轰焦冻转身走进左边更暗的阴影里,坐在令人不适的铁板上,隔着一层装饰似的白布,他的掌心感受到床板上深浅不一的痕迹。


在接近昏睡的小段时间里,轰焦冻前后听到啮齿动物磨牙的声音,布料不断摩擦的声音,还有很低的呜咽声,这让他失去入梦的能力。


“你好。”即使被丢进铁牢里,轰焦冻也想维持自己那点可悲的自尊心,如果对方愿意给他一个方便称呼的名字,取代那串可能用了很久的编码。


隔了三个呼吸的时间,右边的阴影里翻出更多布料摩擦的声音,和轰焦冻休息时间里听到的却不是同一种。


“2165,老子听到了。”从渐渐变小的声音里,他听到一声不耐烦的回应。


 


 


1753,他的新室友,他单方面意识到这点,这让他更加不爽,比他亲眼看到不远处的牢房里有只贴着墙壁飞快奔跑的瘦干老鼠还烦。


隔壁传来铁链和水泥地碰撞的声音,轰焦冻努力挤了几下眼睛,勉强地看到一只细白的手臂拖着又黑又粗的铁链伸到过道上,探进一小片水渍里。但无人作答,除了此起彼伏的微弱鼾声。


轰焦冻考虑起传闻里斗殴致死的真实性,那只枯干手臂的出现是昏暗灯光里的饥饿,轰焦冻也因此听见自己的肚子敲了一下鼓。


右边阴影里终于走出个人,他扯着胳膊伸了个懒腰,浅蓝的囚服随着动作爬到他的肚脐眼上方,但轰焦冻在意的却是室友那双锈红的眼,直勾勾地投到隔壁那只孱弱的手臂上,和看刚刚溜走的老鼠一样。


1753没有同他说话,也没有靠近他。


1753又退回阴影里,把被子铺平,坐下去。


轰焦冻并不关心他的新室友犯了什么案,很显然,他的新室友也不在意。但轰焦冻仍感到不适,起源于布料摩擦声再度响起,其中混入了更多水声,还有他的肚子再一次敲锣打鼓地庆祝他的饥饿。


他混混沌沌地想,水声掩盖下的呜咽声和他听过的淫糜的某些响动相似,为此他皱了皱眉。


轰焦冻走到水池旁,拧开了水龙头,水花溅到他的囚服上,洇开成几块。


“别浪费水啊你这混蛋。”头发被人一把揪住,后面的人把他的头按到水龙头下面,淋了他一头。他忽地庆幸自己没有把塞子塞进排水口里,他讨厌水,正如他讨厌那个男人一样。


 


 


 


轰焦冻家里有一个美丽的花园,那里有常年不褪色的绿植,一个不大的水池,以及路过的蝴蝶,日光落进院落里,斑驳的影掉在踏板上。他的父亲站在踏板另一端看他,手边的木桶里波光粼粼,泛起的波纹撞散在父亲的手掌上。


他站进树荫里,烤热了的铁棍敲在他的背脊上,他清晰地听见风声,落在日光下。父亲用一把折断了的细棍教导他,四季同时存在他的手掌里,那些又细又长的伤疤一道一道描绘母亲的离去,和他有关,但又不能怪他。


母亲坐在走廊下,半张脸露在阳光下,隔着泪水他看到母亲拆开他的背包,放了一张薄薄的护身符,却没对他说话。他祈祷今日的折磨快点结束,四散的水花冲淡他背上的汗,印下再一条红肿的痕,父亲仍沉默,对母亲的动作不为所动。


他第一次冲着他的父亲挥拳,背上渗出血的伤撕裂,露出通红的肉,他觉得痛,此外还有窒息。


他在池子里挣扎,拍起的水花溅的到处都是,他从白色气泡里看到父亲破碎的脸,每一个气泡里都装着他无声的呐喊,他从喉管里挤出气泡,呼唤匆匆退场的母亲。


应该是得益于他厌恶的血脉传承,他很快摆脱了溺水的困境,踩着一层接一层的水,他爬到岸上,瞪着站在水桶边的男人。他和他对视,保持沉默,顶着下颌的一整块红举起手里的铁棍,然后他瞪大了眼睛,从嘴里挤出一声嘶哑的『啊』,仿佛开口学说话的哑巴。


阳光刺痛他的眼睛,汗水顺着眼角爬进他的眼眶里,和他的泪水混成一条河落到他的脸上。而母亲的一支钗掉在踏板尽头的走廊上,父亲把那根银色的小棍捡起来,扔到远处,砸出草丛的尖叫。


他因此怨恨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因此怨恨留下纪念物的女人。


 


 


“你干什么!”轰焦冻反手抓住男孩的手,从水流里转过头。他的新室友正如一个恶霸,单腿踩在他的膝窝上,水沿着他们纠缠的胳膊流到地上。


对面的牢房里伸出几个不老实的脑袋,从过道的另一侧看过去,看着水池边扭打的两个人。很明显,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这么围观,他们各自盘腿坐在只能被称为铁架子的床上,杵着下巴看着狼狈的两个人,嘴角溢出些欣赏的意味。


新来的是个能打的。他们这么想。恶霸被人按在水池边猛锤是件难得一见的事,连躲在黑暗巢穴里的老鼠都趴在洞口观望,抱着不知哪间牢房拖来的木棍啃,窸窸窣窣的动静被轰焦冻头撞上排水管的声音压下去,同时冲出来的还有那个恶霸的破骂。


他想,他要教这个不知高低的混蛋一些道理。


譬如,不要对老人的脸下手。他的嘴角挂着红,狠狠地给了轰焦冻一脚,踹在后脑勺上,鞋边被地上蔓延的水染湿,长出稀稀拉拉的花。


“操!”他吐出一个充满力量的脏字,然后骑在轰焦冻腰上,抓着那颗撞得破烂的脑袋,问候了他的父亲。轰焦冻半睁着右眼,而左半边脸上红的灰的全堵在眼窝里,令他失去大半观赏新室友脸上紫红的痕迹的快乐。


轰焦冻举起右拳,却从颈窝里听到自己骨头摩擦的声音,妈的,他在心里骂,颤抖的拳头带着破口的囚服打在新室友的鼻梁上。手背上沾着对方的血,轰焦冻就得意地笑了,吐出一口血,混在污水里。


他现在相信斗殴致死的谣言了。


在侧身爬起来的过程里他听到铃声,干瘪的腹部应和地对唱起来。“妈的。”1753蹲在他身边,偏头看了一眼走廊那头的脑袋们,然后给了轰焦冻一巴掌,拍出埋在头发里的水,“你小子胃口真好。”


他站起身踢了一脚轰焦冻的右腿,警告轰焦冻别犯浑。但是谁先动的手,轰焦冻不再开口,扯着自己湿透了的头发站起来,拽下床角的毛巾擦了擦脸。


先前好奇的脑袋们路过他们的牢房,笑了笑,只有一个胆大的男生对着轰焦冻吹了声口哨,又往前走了。他的新室友用水洗了把脸走出去,快步走到吹口哨的男生旁边,踹了一脚,接着就踩着昏暗的光走到食堂那边去了。轰焦冻看了一眼那几个走得很近的男生,以及消失在走廊尽头的1753,也往前走。


 


 


 


1753一年前叫做爆豪胜己。


如果不是坍塌的碎石砸碎了他父亲的身体,他应该接着做一个优等生。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那一场意外,一位优秀的地质学家和他的同伴们在大片碎石下开花,溅出的血肉飞到车厢里,最后还是那个车厢拖回了他的半个父亲,剩下半个被雨水冲进了地质学家热爱的山谷里。


当老师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他脑子里却全是母亲浮肿的脸。


她抚摸爆豪胜己的脸,一遍接一遍,无名指上的戒指硌得他脸痛。他长得像母亲,一样上挑的眉眼,一样高挺的鼻梁,唯独嘴唇和父亲一样,他的母亲就用拇指来回温习来自父亲的唇角,直到爆豪胜己的泪水掉在红色的指甲上。


他从不恨她,他爱她,他替他的父亲拥抱她。但她希望爆豪胜己恨她,最好给她一个耳光,当然,这是在她意识清醒的时候才涌出来的悔恨。这个丧夫的女人枕着高高的一堆衣服,在烟雾缭绕里梦见自己的丈夫,他们在云里欢好,交换呼吸。等她沉沉睡过一觉,就又弯下腰呕吐,企图把卡在嗓子眼里的大麻味道和酒精全都扔出去。


爆豪胜己是在她第四次躺进云里发现这件事的。


那时候她已经上瘾了,面色枯黄,头发发灰,姣好的面容化作厉鬼的妆,直勾勾盯着门口的爆豪胜己,她眯着眼叫他,父亲的名字被她拖得很长,和她握着的一根注射剂一样长。她甚至尝试了新玩意,更加昂贵的毒品,随着注射器的前进涌进她的血管里,短短一支就能够上瘾。


他沉着脸把注射器抢走,桌上的几支小玻璃瓶也被推下去。但他没办法提高嗓音骂她,连班上那个好色的同性恋又想约他这件事都没办法说出口。他只能把脏了的毯子和衣服扔到水桶里,然后再把包放下,去收拾那些凌乱的呕吐物,全程都有母亲嘶哑的呼唤声,他的耳膜被敲得震天响,整个脑子都发涨。


于是他回头,扔下了书包,对尚在云雾里的母亲说他会养她。


他只有十六岁,怎么谈得起抚养这么沉重的字眼。但他隔日就去了学校,门卫对他友善地笑了笑,放他进去。他摸着楼下的树,像抚摸自己的朋友那样,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穿着制服怀念有书可念的日子。他本来想留下些什么的,直到他发现钻出土层的树根上刻了一颗心,他抬起头,阳光落在他湿润的睫毛上。他悲伤地发现自己有点难过,于是他飞快低头吐了一大口气,把手里的两枚银片塞回包里。


 


 


 


轰焦冻把干巴巴的菜吃完了,然后飞快地在心里给这顿晚餐打了九分,当然是百分制的。他把盘子送回窗口,刚好和他的新室友碰面,但他们沉默,对各自脸上的伤痕缄默,拒不认罪,但心知肚明。排在他们后面的一个男生耸了耸肩,爆豪胜己通过一个不经意的偏头看到了,然后他眯了眯眼。轰焦冻把盘子放好,转身就看到这一幕,也眯了眯眼,但他没有发出轻轻的吸气声。


吹口哨和耸肩这种事也能成为打人的理由,轰焦冻靠着墙坐在床上这么想。铁栏外的爆豪胜己又补了一脚,正正踢在男孩右手上,把泛紫的伤口踩裂了,涌出来的血黏在他的鞋底上。


爆豪胜己走回自己的牢房,那里还栖息着一摊泥水,排水管上黏着轰焦冻的血,暗红的一块疤干枯地躺在倾斜的铁管上。轰焦冻抬眼和爆豪胜己对视,左眼上挂着一道细长的口子,穿过眉峰拉长到额角。爆豪胜己拿着自己的毛巾走到轰焦冻面前,单腿踩在床杆上,他俯下身看着那条还带着铁锈味的口子。轰焦冻没躲,“你想做什么?”他挑了挑眉,右边的眼陷在爆豪胜己的影子里。


“看来你比我抗揍。”他指了指自己右脸上青紫的一块,腿收回到地上。


轰焦冻本以为他不会承认这一点,但又觉得合情合理。他背上深深浅浅的疤哪一道不比这条新鲜的痛?他早就习惯了肌肤与铁制品亲吻的感觉,父亲给的,在这里用得却刚好。有点莫名讽刺的意味,他恨他,却用身体记住他教给他的东西。


爆豪胜己直起身,毛巾扔到轰焦冻手边,“里面有药水,你要是觉得严重可以用。”轰焦冻没动,端坐着。“操。”爆豪胜己蹬了蹬铁管,捏着轰焦冻的脸,沉默了两秒,又拿起毛巾,抖出里面的一小瓶药水。“我说了有。”


“你哪里来的?”轰焦冻看着半瓶透明的液体在灯下晃,喉咙发痒。


爆豪胜己把瓶子扔到轰焦冻床上,凑到他耳边,“在这里怎么样都可以。”


 


 


在这里确实什么都可以,只要把弱者踩在脚下。那瓶药水是从监12的家伙那里拿到的。他是个病弱的孩子,他的室友也是个怂包,他们独特的一点不过于每周的探视。他们尚有恩爱的父母,每周看望他们,送些监狱里没有的东西,还有撒谎得来的药水。爆豪胜己握着松动的管子,站在那个经常咳嗽的孩子面前,拿走了第一瓶药水。


接着就有人拿走了剩下的,只给那个红着眼的可怜人留下一瓶止咳糖浆。但他拖着发软的腿走回了房间,把糖浆细细包好,塞到枕头下面,然后剧烈咳嗽起来,口水和泪水一起掉下去。


新来的狱警走过监12,用电棍敲了敲铁杆,问他是否需要去医务室。他抬眼看到昨天警告他的老狱警走过来,摆了摆手,用被子捂着头咳嗽,鼻涕和口水濡湿了枕头。他的室友背对着狱警洗手,虎口上的伤口又崩开了,他在想怎么骗父母送书进来。


没人应该同情他们,他们只需要半年就能离开这里,谁会管他们离开的时候带走什么疾病呢。爆豪胜己曾经也投去深深的一眼,最后折断在第一位室友恶心的鼻头上。


 


那是一个肥胖的男孩,而他身上能称作男孩的特征也不过是短小的男性特征。爆豪胜己知道这一点还得益于男孩想上他前松开了裤带。


爆豪胜己进来头一次说脏话就是对着这堆肥肉,他狠狠地踹他,把红肿的嘴角踹成牢笼里的第一簇火,也靠着那簇火,整整一周没人对他动手动脚。


爆豪胜己靠着水池,把唾沫吐到地上,都这个时候了,再怎么讲究也不过是徒劳。他走到那个不断抽气的男孩身边,问他是否愿意换房间,他用了肯定句。男孩半睁着眼,颤抖地点头。


狱警是不答应的,直到看到那个曾经挑事无数次的小霸王投来求助的眼神。小胖子应该庆幸狱警不熟悉换房间的操作,他把钥匙甩出来,打开了门,然后警告了挑事的爆豪胜己,让风光的霸王住进另一头的空牢房里。


 


 


 


他还是拿起了那瓶药水,在爆豪胜己的注视下打开它,然后倒了一小半在自己的毛巾上。


爆豪胜己扯着嘴角笑了,转身走回自己的领地里。他们只隔了四步远,垂落的光打在房里,灰扑扑的水泥地被铁杆影子切成细长的条。轰焦冻数过,不变的十九条。


爆豪胜己没有找他要回那瓶药水,但他还是把药水封好放在枕头下。他不一定能打赢爆豪胜己两次。


他们沉默的度过了第一个共处的夜晚。


或许是夜晚。


过道里的灯光几乎没变过,铁杆的影子一直摆在水泥地上,最大的变化是泥水慢慢蒸发,留下凌乱的痕迹,里面还混着他们的红。


 


第二天就有人和轰焦冻打招呼。他们窝在角落里,聚众抽烟,白色的雾遮住他们青涩又模糊的脸。


你是他的第三个室友。


轰焦冻自然明白他们在说谁。他看着爆豪胜己朝这个墙角走来,蓝色的囚服松松散散地挂在他的身上,还有些稍深的痕迹掉在不同的地方。看得出来,他刚刚起床。


他终于用正常的语调和轰焦冻说话。他问轰焦冻是否吃过午饭。轰焦冻就摇摇头说他正准备去。爆豪胜己却凑近了闻他的头发,然后他皱着眉,走开了两步,“你不抽烟吧?”轰焦冻扯着衣领闻了闻,“不是我。”


“好了,我知道了,抽烟不好你知道的吧?”


轰焦冻无法得知爆豪胜己对烟的厌恶源于何处,只是说自己不会抽烟。


爆豪胜己不信他,又盯着他看,直到轰焦冻摊手说自己讨厌烟草的味道。


不远的那几个男孩从唇齿里挤出些调笑的意思。


 


 


 


爆豪胜己的亲人从未因为烟草失去生命。


但他怎么会恨烟草?不过是那个好色的同性恋用烟吐他,白色的烟雾裹着低俗的语句扑向他。爆豪胜己没有再说话,给了那张吞云吐雾的嘴一拳,把一颗泛黄的牙打落在地上。然后他提上包走了,这是他最后一次背着包走出学校。


门卫仍冲他点头,发白的头发从帽檐下跑出来,和他第一次见他时一样。


那时,母亲牵着他,对门卫打招呼,手里还握着一张薄薄的相片,上面是他们三个人站在公园门口。他和母亲刚刚取完照片,正要去邮局,给父亲寄信。


地质学家在外奔波,终日顶着土色的帽子行走,偶尔给他们寄来几张照片,或是烈阳,或是巨谷,但每次都附信说想念他们。母亲就把照片放进相簿里,和他的照片放得很近。


相簿的最后一页是母亲的单人照,她一个人撑着伞站在樱花树下,保持着完美的微笑。是爆豪胜己退学后的一年里见过最完整的母亲。


爆豪胜己离开学校后先去了小巷里,找到了那个有纹身的年轻人,他把他的墨镜打掉了,然后把原本装着针剂的盒子丢到垃圾桶里。


年轻人呸出一口血,捞起棍子就砸向爆豪胜己的脑袋,能干这一行的都不会在意人命,他用了十二分的力,鲜血顺着爆豪胜己的额角往下流。他的头晕得要命,但还是转身挥拳。在第三次铁棍甩到他腿上的时候,他歪头看到一块碎镜子里的自己,脸上糊满了血。


那是爆豪胜己第一次看到破碎的自己。


 


 


完整和破碎,本就是共存的矛盾体。


 


 


轰焦冻觉得爆豪胜己这人不坏。除了为人暴躁了一些,比如见面第一天就殴打他。


但爆豪胜己教他如何在监狱里生存。


“不要随便相信任何人。这是第一准则。”


那我应该相信你吗?轰焦冻反问。爆豪胜己瞪了他一眼,说当然不应该。轰焦冻执着地追问,爆豪胜己就踢他,眉毛凑成倒八,头一次露出少年该有的烦躁模样。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说过。”


“如果有这个能力。”轰焦冻接话。爆豪胜己把收来的漫画书盖在脸上,点了点头。但直到他们第二次向那两个男孩讨要东西,轰焦冻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索要这些玩意的。爆豪胜己耸了耸肩,说不重要,从没人在意这个。


轰焦冻把目光移到书的封面,两个男孩追着一班公车奔跑,爆豪胜己的指尖落在公车的车灯上,也遮住了半个标题。他就又退回自己的床上,把借来的书放到枕头下面,和四天前的药瓶堆在一起。


 


他们第二次把人赶到墙角,把男孩的脸揍成青紫相间的圆盘。爆豪胜己弯着腰问男孩为什么敢插队。他们不过是一群踩在成年线上的孩子,偏偏挤在逼仄的过道里打架,这让他们的动手理由变成不学无术以及无可救药。


但从没有狱警为此叹气,他们通常躺在另一个铁笼里,用纸牌和啤酒打发时间。只在铃声响起时按下按钮,把一大群狼狈的男孩放出来,让他们换个地方打架,或是抽烟,或者做更隐蔽的事。


男孩用发抖的手递了两张纸币给爆豪胜己,他该庆幸自己没有递烟。


 


 


 


曾有一个男孩邀请爆豪胜己共享同一支香烟。


监19里的第一个冬天。男孩的头发很乱,油腻腻的贴在额前,爆豪胜己提醒他水龙头里的那玩意不叫水,该叫会动的冰。他不觉得这个头发少得可怜的男孩是个善茬,但他没有动手。


男孩的手被水冻得通红,发肿的手指蜷起来的时候传来一阵一阵的刺痛,他呵了一口气在手掌里,凝结的水滴聚成一摊,瘫软在肿胀的伤口上。他对爆豪胜己说了声谢谢,然后客气地坐到自己的床上。对门的家伙盯着男孩看,手里还抓着一包烟,他大概是没找到打火机。


爆豪胜己沉默,那家伙三天两头丢打火机,是老鼠的最佳搭档。男孩站起身,朝着爆豪胜己指了指过道那头的牢房。


大概是爆豪胜己最后一次的温柔。他把床角的铁管踢开,露出一个掉漆的打火机,然后他捡起来丢给了男孩。


『抽烟吗?』


男孩让打火机贴着水泥地滑行到那头的昏暗里,站起身看着爆豪胜己,他油腻的头发沾水之后更贴头皮了,他的头皮在空中左右摇晃。爆豪胜己把自己的书掏出来,目光给了彩页。


『不抽。』男孩在心里念了一遍自己的罪行——撒谎的强奸犯。


 


洗了脸的强奸犯对着爆豪胜己呼气,裤兜里的烟盒被挤瘪,烟丝从盒子口往出掉,落到爆豪胜己的鞋子里。


爆豪胜己痛恨自己扔出的打火机,把强奸犯推到铁杆上,给了他一巴掌,扇得震天响。油腻的头发沾着血贴在铁杆上,强奸犯含糊不清地认错,泪水冲刷他沾满鼻涕和血的脸,露出破口的下巴和歪掉的鼻子。


他的第二个室友就此离去。掉漆的打火机也打不出新的火花,被对门的男孩扔给了老鼠。


 


 


 


逐日熬人,监狱索性仁慈地连日光都不放进门。昏昏沉沉的光弥漫着,所有年轻人蜷缩在黑影里。


轰焦冻把书页翻得卷起毛边,才换了爆豪胜己手里的新书。爆豪胜己嫌弃他折腾纸张,递书的时候踹了他一脚,把铁杆踩得咯吱咯吱响。


他们中间那四步远的距离被十九条细长的黑影砍断。


爆豪胜己偏头看着墙上的涂鸦,白色的小人发灰,几乎和墙壁融为一体。然后他听见轰焦冻的声音在耳边炸开,“诶?能问你个问题吗?”爆豪胜己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叼着一支味道很淡的棒棒糖,仰面看着天花板,“你问过的事情少吗?”


铃声响起,爆豪胜己爬起身,咬碎了嘴里微微回甘的硬糖,“饿了。”轰焦冻跟上爆豪胜己出门,肚子没有再发出奇怪的声响。


 


轰焦冻终于把寡淡的土豆泥从菜单里划掉,换成颜色差劲的西蓝花。爆豪胜己耸肩放回盘子,抬头看着高处的窗口冒出半个太阳。他们从那个歪歪扭扭的方框里看到外面的飞鸟,洋洋洒洒的雨,偶尔出现的圆弧太阳。


病弱的男孩站在人群里,又瘦又小,发红的鼻头湿润。他重复着前日的动作,袖口黏着洇湿了的痕迹,还有一个深褐色的点,不难看出他刚刚喝过止咳糖浆。


爆豪胜己转身看了他一眼,把脚边的石子踢远。男孩又擦了擦鼻子,摩擦出发热的干燥的红,他嘴角的一点油渍好好地待在原地。


轰焦冻蹲在墙角,看窗口漏下来的阳光,刺眼得让他以为自己回到了踏板上。


 


 


 


他把热的身体拖到屋檐下,踏板上拉出长长的血迹,断断续续的,源头就在水桶边。翻倒的水桶上全是温热的血,被太阳晒过之后干得发硬。


他歇了口气,用汗衫擦了把脸,盘腿坐在母亲离去前坐的木板上。旁边的身体纹丝不动,额头的口子慢慢流出细长的河,顺着眉骨淌进头发里。


从没说过脏话的嘴巴缓慢地张开,说了句难过的话。


『操,她又不会回来。』


但她会回来。


所以他又站起身,拖着比自己壮一头的身体缓慢前进,目的地是卧室,堆着新衣服的衣橱,应该还残留有女人的香水味。


他回头看着那条歪歪扭扭的路,小心翼翼地跨过去,走到院子里。树荫下站着一支细长的钗,被碎石埋了最繁杂的花纹,凸起的花瓣嵌进泥土里。


轰焦冻亲手埋葬了最后一件纪念物。


他当时钻进草丛里,哭着翻找每一簇草茎,噼里啪啦掉下来的雨滴砸中他。


天气预报说谎,太阳匆促离场,颤抖的绿植无处躲雨,和他一样,暴露在乌云下。但今天晴空万里,连一片湿润的棉团都没有,轰焦冻觉得可惜,但又庆幸。


 


“你该道歉。”他站在院子里,冷漠地等待一个女人的尖叫。


水池里照出个破碎的他,浅褐的疤贴着他的背脊游走。


 


 


 


爆豪胜己踢了踢他,用手掌遮掉刺眼的光。


“你想问什么?”


问他愿不愿意离开两年前的烧得发黑的小楼。


爆豪胜己描述那场稀奇的火灾的时候表现得风淡云轻,就像第一次告诉轰焦冻隔壁的同性恋经常操室友屁股一样。


『你讨厌同性恋吗?』


爆豪胜己皱着眉,但轰焦冻把药瓶塞到他手里,指了指他手背上的一道口子,那里停了一长条半干的血迹。


『不知道。』


他答非所问,药水沿着虎口流进掌纹里。


轰焦冻仍看着他,异色的眼睛里装着蓬松的金发。


浑浊的药水掉在地上,溅起灰尘。


 


 


『2165,老子听到了。』


『1753?真的只打算叫1753吗?』


『嗯。』


『我也一样?』


『是。』


 


『我以为你会再打我一顿。』


『你是欠抽吗?』


『第一天不就这样?』


『你这人话太多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不讨厌我吗?』


『你只要不要再扮演十万个为什么就行。』


 


『你能试着走出来吗?』


『你呢?』


『或许不行,但要试试。』


 


 


爆豪胜己把书丢到一边,盯着天花板,眼睛酸涩。那场烧得异常欢快的火,把注射器和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起送进地狱。他揣着一把锋利的刀离开了小楼,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巷子里的一间普通房子。“你怎么能?”他踢倒了门口的水桶,水沿着门槛下面的缝流出去,混入了两个男人的血液。


灰黑的墙体坍塌,压垮了烧坏了的树干。爆豪胜己的母亲就躺在废墟里,如同春天绽放的花。


 


灰白的小人在墙上跳舞,高高抬起的腿架在白粉笔画的桌子上。轰焦冻靠着冰冷的枕头念了段诗,声音压得很低。


爆豪胜己爬起来,踹了踹床杆。


『好。』


 


爆豪胜己的允诺轻得让人听不清。尤其是在这个光线暗淡的夜晚。


 


他们头一次看到窗户外的圆月。


张牙舞爪的树枝翘起,勾着半垂的藤蔓飞到低空中,发黄的草叶贴着湿润的泥土。他们脏了的鞋子踩在蓬松的草里,被秋霜染湿。


『你感觉怎么样?』


轰焦冻扯了一把黄的草,递了一根给爆豪胜己。他们以相同的神态叼着草茎,走在白色的月光下。


『比两年前好。』


迎着风,草叶倒向他们的鞋里。


他们从阴冷的冬季走出来,开始奔跑,朝着未闭合的月亮跑。


 


月亮又近又远,只差一步。


 


第一声枪声响起,接着响起来的是凌乱的脚步声。他们的身后逐渐响起更多草叶陷进泥里的声音,发白的月光把他们的脸照成苍白的纸。


高墙之外是融化的月亮,柔软的水流到他们脚下,变成泥沼,草叶卷着秋霜打断了他们奔跑的方向。


他们听到了老狱警的声音,裹着沙石的喝止声跟在屁股后面。


第二声枪声响起,伴随着枯干树枝落下的是爆豪胜己的身体。


轰焦冻清晰地看到爆豪胜己放大的脸,大张着的嘴巴比了个口型,轰焦冻看不清,那是爆豪胜己的名字。


 


 


轰焦冻无力再接住更多的重量,只有两枚银片落在他手里。爆豪胜己的血溅到银片上。


 


新的开始在一步之外。


爆豪胜己哑着嗓子说操。


 


你可以跑,你他妈就快跑!爆豪胜己喊。


泪水糊了轰焦冻的眼,他不能停,爆豪胜己躺在泥潭边,破口的身体软得像漏气的娃娃。


可以走出小楼的感觉很好,爆豪胜己的最后一句话和他的名字一样埋在溢血的喉咙里。


 


 


 



我把银片埋在土里,旁边的一束野雏菊悠悠地香。


 


他的身体老得不像中年人,跛了的右腿同他的右手一样,经常颤抖。我常在这座山上看到他,捧着一束花靠着大石头,他就静静地待一个上午,甚至整整一天。


偶尔有人同他搭话,他就用发灰的异色的眼盯着对方的唇,神情认真。他说,他有学一点唇语,虽然很差劲。我夸他厉害,他摇了摇头,说是很久前开始学的,但没什么用处。


我没有听说过他的故事,只在偶尔的交谈里得知他漫长的十五年都在附近度过。这里曾有一所监狱,关押着年轻的犯人,但在二十年前就封闭了,原因复杂,但也有流言说是狱警管理出了岔子。我和他说起这事,他的眼里渗出透明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滑,他就用袖口擦了,浅蓝的布料被染出几滴深色的花。


“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在一个傍晚抬头看着西斜的落日,对我这么说。那捧开始枯败的花倚在他的怀里,发黄的叶片颤巍巍的,和他的眼皮一样,兜着湿润的液体。


 


 


他亲眼看着我埋下银片,也蹲下身,抚摸地上的草叶。我没有开口,只看着那个小小的土包,觉得银片上的数字令人难过,但我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悲伤。他扶着那块巨大的石头站起身,慢慢地往山下去了,佝偻的背影像一颗干枯的树。


又一季春天到了,这本该是我遇见他的第六个年头,可我再没看到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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